第一百零八章 大器晚成 (第2/2页)
汁也仅仅能挤出一个“像”字来。没什么说的,就是像,像极了,以至于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,他喝多了往府里回的时候,真误以为这墙上的鹤图是真的,稀里糊涂的就要去扑,结果愣是把脑门上撞出个疤来,到现在都能看得出来。 不过门房有时候也会有一些不敬的心思,他就寻思着,不就是画的像嘛,其实普天之下画东西画得像的,似乎也不止主家一个人啊?比方说过年时候家里总要贴的木板画啊,街面上当街作画的那些人笔下画出的牡丹啊……其实都很像啊,为什么那些人就不出名呢? 对于这一点,门房一直很纳闷。 在这里做了三十多年,他倒是也听说过什么立意、风骨之类的词汇,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太过艰深了些,他是听不懂的,更不必说真正的理解了。 于是他只是稀里糊涂的在这里看着,一看就是三十多年。直到今天…… 正如之前所说,每天凑到门前看画的人太多了,多的让门房都觉得有些烦躁。各色人等他都瞧见过,只是隐隐的,他总觉得郑丹青似乎有些不一样。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,门房说不清楚,只是觉得,郑丹青在轻飘飘的风雪中这样一站,就好像是画中的人物似的……不是说他长得好看,虽然他的确长得漂亮,可并不止这一点。门房只是隐约感觉,郑丹青身上有一种寻常人没有的气度,他是粗人,不识字的,抓不住那个关键的词,只是莫名的觉得熟悉,这种感觉特别特别的熟悉。 于是门房觉得有些纳罕,他挠了挠头,下意识的顺着郑丹青的目光去看,便一眼看到了自己看过几十年、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壁画鹤图上。
他看到那两只振翅欲飞的仙鹤,看到它们极为优雅的线条,看到它们飘摇若举的灵动…… 那是他太过熟悉的画,他看了三十年,对它的熟悉早就渗透到了骨子里。 门房每次看到它的时候,都觉得像是再看自己的妻子。美则美矣,看的年头久了,便早已失去了最初那种赞叹与欣赏。 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认知感觉,人们对于事物,从陌生到熟悉,可是一旦熟悉的太过了之后,却会重新回到陌生的领域当中。这种感觉是不明朗的,甚至如果不去自习辨别的话,根本深究不到。 这就像是小时候背诵的古诗词,初见时生涩难懂,学习、背诵后熟识有加。可是之后呢?再提起“日照香炉生紫烟”的时候,任何一个人都能极为流利的背诵完整首诗的。可是这就叫做熟悉么?并不是的,因为我们不再去深入的探寻那份紫烟凝绕缥缈如同幻境的美,不再去用心的想象那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大气与磅礴。 诗,我们好像会了,熟悉了,铭刻到骨子里了。可是却又同时疏远了、陌生了,不再能感受到它的美丽了。 世间万事万物,皆难逃此等循环。 薛府的这位门房正是如此,他面对了这幅壁画三十余年,早就把这幅画看到了熟悉至极却又同时陌生至极的程度。 当然,这种程度也是能破的,需要的只是某一种机缘。 就像我们偶然之间,可以摒弃原本那种几秒钟就背诵完《望庐山瀑布》,转而开始缓缓的体察它字句中的美丽似的。薛府的门房也在这个机缘巧合的瞬间,心中像是哄然炸裂了什么,于是,整幅壁画的美,又开始震撼他的心灵。 雄鹤振翅,直欲冲天。雌鹤唳利,鼻息以待。 一种真挚的生命感开始扑面,一种超然的隐逸感开始震撼心灵,一种高标的桀骜开始渗透进了全身。 门房忽然感觉到一种赤、裸裸的美,让他的全身好像都被一丝、不挂扔进了阳光下。他浑身的鸡皮疙瘩早已被激起了,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,但他知道,这种感觉,他从未有过。 于是乎,门房呆呆的又看了一眼郑丹青。而后他忽然明白,原来那种熟悉的感觉,是因为眼前这个负笈撑伞的少年,跟那画中的鹤竟是如此的相像。 原来如此。 门房微微的笑了一下。 原来如此。 他自己没有觉察到,便是方才那短短的开悟,已经让他周身的气度有了极大的变化。 而等到今天傍晚,归家的路上,他买了笔墨纸砚,开始了平生第一次作画。 于是正如作《富春山居图》的黄公望一样,门房也开始一场大器晚成的传奇。 当然,那是另一个故事了。
上一页
目录
下一章